门外野风开白莲,堂前夜雨弄枯藤。偶过“野风堂”,满目椽笔、巨案、丈纸、砚海,忽见倾墨倒彩、纵笔横书,犹似流霞疾风,裁雨挟雷,宛若神巧。两三团长红大绿、三五笔交叠杂错,一方“不堪入眼”印,笑对“人骂由他”(闲章)。好一个恣肆狷狂!好一派风神超迈!
这就是蔡寅坤——一位中国当代画坛上颇具时代意义的大写意花鸟画家,一个当代文化语境下、时代进程中的实验性成功范本。
观蔡寅坤先生画,乍看之下,似乎受到西方艺术抽象、表现,以及超现实主义的影响。融合西方现代艺术观念来改造传统笔墨是当代大写意画发展的一种趋势,在“视觉革命”的旗帜下,一些画家不再满足于闲情偶寄、聊些胸中逸气,而是在时代转型、文化转型、艺术转型大潮中,立足于当代人文关怀,尝试着去改造传统中国画构成的核心——笔墨。古典画论对于笔墨的崇拜登峰造极,评画者向以笔墨俱佳为标准。文人写意自宋伊始,经“南北宗”推波助澜,最终建立起了根深蒂固的“笔墨程式”和“先验命题”。然而,仍有“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的青藤,“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的石涛,发出“笔墨当随时代”的豪言壮语;20世纪,风起云涌,大师跌出,黄宾虹、潘天寿、齐白石,以及徐悲鸿、林风眠、刘海粟,一直都在寻找着传统笔墨与现代社会的联系,只是前者较“折中”,后者较“激进”;80年代,震撼的“85现代美术思潮”,更是来势汹汹,甚至出现了狭缝中生长的“实验水墨”。如果说探索中国笔墨的现代性是一种时代进程,那么,蔡寅坤就是这以强烈自觉性和责任感助推这一进程的佼佼者。他的绘画浓稠浑厚、笔墨老辣朴拙、色彩鲜明清透、构成抽象险绝、气度放达豪迈。从书法入门,逐渐步入绘画,他把握了中国大写意的核心笔墨精神。先后师从“核桃体”书家童韵樵先生,“欧体”大家王砥如先生,蜀中宿儒赵熙弟子、一代章草名家余兴公先生,主攻楷书,于颜体、柳体、欧体和《龙门二十品》用力最深,后又拜张大千入室弟子赵蕴玉先生为师。对古往今来的名家大师之作临习揣摩甚深,在他的画上我们依稀可以看到:青藤的张狂气度、八大的形体符号、吴昌硕的金石味道、齐白石的民间色彩、潘天寿的奇崛构图、崔子范的朴拙趣味……传统的滋养,融合西方抽象、表现,超现实的艺术观念,本来格格不入的形式和趣味却被他幻化为一,成为一个具有传统与现代张力、充满创造性活力的有序现代水墨系统。他以宽广胸怀,纵观古今,博取众长,经过无数次的踯躅与徘徊,挣扎与尝试,探索与飞跃,最终形成了自己 “重、拙、大、豪”(吴凡语)的艺术风格。
他的成功证明了一个相反相成的道理,看似“改造”传统笔墨的革新,却是使传统重新保持活力,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因素。在当代伴随着传统文化的失落,许多大写意画家之作要么沦为幼稚模糊的简笔画,要么变为时尚的装饰品,要么打着笔墨旗帜,成为唯笔墨论者,然而蔡寅坤能够从本土的、民族的艺术传统中吸取养分,同时立足于中国当代现实生活并从中获得灵感,又始终保持着纯正的中国传统写意精神,他的艺术使我们看到了一个标准范本,一个自觉、自信、自律地探索适应全球化和现代化的中国绘画方式。
蔡寅坤的绘画之所以让人关注,在于他根植传统,却又发问传统,他发现和解决了中国绘画中的许多矛盾。蔡寅坤的“墨彩”,将民间用色的单纯、质朴和西洋色彩的绚丽、丰富融入到传统水墨当中,形成了一种鲜艳浓稠、厚重饱满、泓澄明快的色墨效果。画中不时还运用了泼墨泼彩。泼墨者“应手随意,图出云霞,染成风雨,宛若神巧,俯视不见其墨污之迹”(《唐朝名画录》)。泼墨泼彩效果最足发画中气韵,水色淋漓,气势磅礴。泼墨得法,还须见笔,有骨有肉。蔡寅坤落笔沉着痛快,横涂竖抹,宛若疾风骤雨,用笔老辣朴拙,八面出锋,风骨宕逸开张,这也是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书法功底。其酣畅淋漓的泼墨泼彩和老练纯熟的笔墨经营相映成趣,水、色、墨、笔幻化一气,浑然天成,似乎厚重混沌、气冲豪迈,却又泓澄清旷、灵性丰腴,以致“色”与“墨”融、“笔”与“墨”合、“气”与“韵”会,阴阳相生,辩证统一。其荷花系列就是其中的代表作。“我与荷花是情人”(闲章),蔡寅坤爱画荷,这不仅仅是因为受其师赵蕴玉先生的影响。他大量写生并临摹过八大山人、张大千、潘天寿、石鲁的荷花,最终演绎出自己的独特风貌。荷花是点,茎是线,叶是面,点线面的构成为绘画的置阵布势提供了极为广阔的空间,也成为蔡寅坤超越具体物象束缚,进行笔墨经营、色彩排布与泼墨泼彩、抽象图式的最好载体。他把传统荷花的高洁、清雅演变为野荷的激荡、奔放。在《斑斓世界》、《暗香袭人》、《露冷西泠》、《漫堂金风》中,他把中国绘画颜料里最忌讳的玫红、翠绿、明黄、酞蓝引入到画中,顿时画面亢奋起来,再通过层层积色,在一抹原色中求微妙变化,层次多达五六层,于是各种重彩冲撞交叠,形成跳跃的交响旋律,一派生机盎然。
一边是远观的高亢激昂,一边是近凝的案头清玩,除了善于营造大气氛之外,蔡寅坤也好抒写雅玩情致,他有一批小品动物画,饶有趣味,许多评论家将之解释为“童心未泯”,依我看,这更是画者文人性情的体现。华新罗、齐白石都有这样一批闲逸、朴实、风趣、诗意,又文质兼善,雅俗共赏的动物画。“有鱼足饱休飞去,直到荷枯水尽时”的翠鸟;“傍母浴沙花径午,随群啄粟草堂春”的雏鸡;“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的群鸭;“小时默默无闻,大后一鸣惊人”的蝌蚪,“世人怜复损,何用羽毛奇”的鹦鹉;以及《梦里不知身是客》的花猫、《三个鼓吹者》的青蛙、《月宫旧事》的玉兔、《冷眼》的猫头鹰、《惜时》的硕鼠,凝炼夸张的造型,纵笔横书的涂抹,长红大绿的色彩,虽不事具象的刻画,却又栩栩如生,跃然纸上。于是激昂的线条与沉稳的力量,彪悍的笔墨与文人的情致,亢奋的色彩与质朴的形态,粗放的气度与细腻的情感,相辅相成,幻化统一。
锦官城的流离烂漫滋养着蔡君的一笔一墨,一花一卉。一阵野风吹过,已分不清是那神秘张怪的三星堆、瑰丽斑斓的金沙遗址,少陵题咏的杜甫草堂,文君听琴的抚琴台,诸葛亮出师一表的武侯祠……还是那倾墨倒彩、纵笔横书的“野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