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刘正兴。我喜欢他对朋友的一片真诚。正兴广交朋友，从国际国内书画界的大师名家，从文坛耆宿文怀沙、牛津大学艺术史家苏立文、画学前辈周韶华，科学界大师朱清时，影坛皇帝张铁林，到周围书画界、政界、商界各行各业的各类哥儿们乃至城市山村各类下里巴人，不分高低贵贱，一律朋友相待，大家对正兴也十分真诚。正兴颇有几分梁山泊好汉里的宋江的身影。我也喜欢正兴对生活的态度。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想玩就玩，想喝便喝，工作起来更是拼命三郎一个，不要命不怕死。那怕重病来了，亦我行我素，不惧不怕，我亲眼见他一场要命般的大手术刚完后谈笑风生的神情风彩。我也风闻正兴午饭后突发去四姑娘山的游兴，数百公里的山路，乘兴驾车从成都迤逦而去，又在晚上兴尽而返的逸事，让人想到东晋时王徽之雪夜拜访名画家戴逵，乘兴而去，至戴逵之门却又兴尽未扣门而返的雅事。当然，作为从事艺术的笔者，我更喜欢正兴对艺术的态度。正兴习画四十余年，十余岁时的油画、水粉画就已画得颇具基础和感觉。而这四十年，可谓从未离笔，其水墨山水画得相当老练成熟，却从未办过个展，也从未宣传过。画画对正兴来说，仅仅是兴趣的需要，是其真实生活的一部分而已。想到那些把画画当成名利场的无数画坛芸芸众生，我更喜欢正兴对艺术那种自然平淡的生活式态度。

       然而，正是这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态度与艺术态度，方使刘正兴的艺术呈现出颇为独特的风貌。

       刘正兴是个极爱自然的人。若干年来，正兴驾车游遍了四川的山山水水，全四川稍具特色的山水，正兴几乎没有没去过的。这在四川画坛很难再找出可以比肩的第二人。他甚至为此跑坏了七、八辆车。作为画家，正兴的游历山水当然又与他的山水画创作直接相关。为了这种现场写生，刘正兴还发明了一种特殊的写生方式，即把大开面的册页本直接带到山水自然中去。此种册页可大可小可短可长，写生时有相当的自由度。我就见过他的此种册页上的写生长卷。加之随身带去的笔墨色彩等全套国画工具材料，面对自然随意挥毫，颇有元人黄公望置描笔于皮袋内遇有好景处便模写记之的风范。有时候，这些来自现实的写生可作此后再创作的画稿；有时候，这些写生之作本身就可以作为优秀的创作。正兴的家里，此种册页之多，可以摞至天花板。正兴写生之勤之多，可见一斑。

       所以如此，又与正兴的创作态度相关。几十年的艺术实践及对书画史的研究（正兴又是已经出版的数十卷《中国书法全集》的总策划），正兴对中国山水画的意象传统，对“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对“不似之似”，对“笔墨”意味等等传统精髓心领神会。他善于在面对复杂的自然对象写生时，对对象进行笔墨角度的概括、抽象、夸张、变形等等再处理，这使他的现实写生往往与自然保持有相当的距离。一如明人董其昌所言，“以境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画旨》）所以尽管正兴阅尽四川山水，作品上也往往写有具体的地名，但其作品，不论山水树石，梯田屋宇，草草点来，意到便止，并非真正写实之作。

       正兴从现实形态中提取笔墨意味，提取水墨的纸墨水润之感，还从现实形态中提取黑白、虚实、大小、疏密等等空间关系与画面节奏、韵律的表达，当然，也从中提取造型的根据。一方面，这种自觉的笔墨意识，使正兴面对现实时主要不是依样葫芦般地服从对象的形态规定，而是提取笔墨结构，这使正兴的山水画在笔墨意味上十分讲究，可读而耐读；另一方面，由于客观现实的特殊规定性，他所画的多种题材，如崇山峻岭，如亘古高原，如古旧场镇，如浅丘、树林，又使正兴山水的笔墨意味呈现丰富性与多样性。正兴山水风格的多样在山水画家中是不多见的。他的作品，有的偏重线的结构，空灵明洁；有的点线结合，疏淡剔透；有的则强化了面的关系，丰富而深厚。而在面的表现之中，又是泼墨、破墨、积墨俱来，浓淡互破，水墨互破，浓浓淡淡，黑黑白白，虚虚实实，加之长长短短，干干湿湿，横斜直曲，提按顿挫多种线型笔意或清晰或朦胧地介入面的结构之中，构成一种复杂隽永的水墨意象，一种意味悠长的笔墨情趣。当然，此种线面结合的手法，亦因现实对象的不同启示而有淡雅明丽有浓黑深重之分。正兴山水复杂形态、风格与多种手法的运用，直接得益于他的几乎每星期必出的极度频繁的野外写生。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正兴水墨山水大气磅礴的气势。正兴性格豪放大气，做事干脆利落，且犹喜办大事，大场面大规格的事一经其手，没有不顺顺当当的。他办的许多文化大事颇为市政府拿脸，这或许是这位成都市美协主席所以为主席的原因。他对山水的爱好也喜好大山大水，所爱大多为三、四千公尺以上的大山、高原，如近八千公尺的贡嘎山，五、六千公尺的四姑娘山，四千余公尺的巴朗山、二郎山、折多山、夹金山、甘孜高原及三千余公尺的阿埧红原，所爱江河亦是金沙江、大渡河、岷江、雅砻江及大山深处的青衣江，长期写生于这些中国中东部地区难以想象的大山大水，给了这位豪爽大气的山水画家以雄肆壮阔的启迪。他的水墨山水中那些急速劲健的用线，那些恣肆豪放的泼墨，那些黑白块面的冲突，那些奔腾激越的节奏，不就是中国西部这些大山大水独有之审美的、意象的、艺术的和情感的折射么？

       正兴近期出现的一种山水风格值得关注。这是一种强化黑白块面关系，硬边相切，有些版画意味，而黑色块面之中又有复杂笔墨处理因而耐读耐看的水墨山水。画面重峦叠嶂，房舍梯田点缀其中，浓黑深重，雄浑壮阔，风格独特，个性鲜明，堪为刘正兴为中国西部独有之大山大水所造山水意象之代表。或许，正是这种为中国西部大山大水造像的特征，使刘正兴的水墨山水画艺术在当代山水画坛有一种不可取代的独特位置。

       2006年8月22日于成都濯锦江畔望江楼侧四川大学绿阳之村

       作者简介：

       美术史家，美术评论家，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四川大学教授，四川师范大学视觉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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