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仲偶是从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院长职位退下来之后来到宁波大学的。当时,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潘天寿之子潘公凯问他愿不愿意来宁波主持潘天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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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中的徐仲偶(王若 摄)
“归去来兮”徐仲偶作品展现场 (周建平 摄)
本报记者 汤丹文
“我们是尴尬的一代。”让笔者没想到的是,看似平和的徐仲偶以这样直白的一句话,开始了我们之间3个多小时的对谈。
徐仲偶生于1952年。他说:“年轻时我们对领袖绝对服从,洋溢着革命的热情;之后,我们成为带着问号生活的困惑一代;改革开放大浪淘沙,我们又是首当其冲……”徐仲偶以这样的概述,设定了他人生的方位坐标,也让我理解了他为人、为师、为艺的背景和历程。
人道 以民生为本
徐仲偶从小就喜欢英雄,当时《水浒传》《三国演义》等连环画是他的最爱,也是那个生活贫乏的年代他藉以汲取的精神营养。这也造就了他从小爱打抱不平的“英雄”情结。也是在对诸如《山乡巨变》这样经典连环画反复阅读以及对其中构图、线条反复揣摸之间,徐仲偶在绘画上自学成才。14岁,他已然就会画毛主席像,还没上大学就成了四川美术家协会会员。
1978年,徐仲偶考入四川美术学院,成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在学校,为人低调,性格温文尔雅的徐仲偶被同学们称作“老徐”。随和、淡泊、率真成了他一生的性格标记。如今,在宁波大学潘天寿艺术设计学院(下称“潘艺”),一些学生对这位老头院长也以“萌萌哒”喻之。在交谈中,笔者也深切感到这位善摆“龙门阵”的四川人的直率可爱。
但对待艺术,徐仲偶并不低调散漫,而是展现了刻刀下的执着。在版画界,徐仲偶有“秀才”之称,他是一位艺术界的思辨者。思与行的统一,在他身上有着完美的体现。
刚上大学三年级,感动于世界名画波提切利的《春》,徐仲偶与同学兼好友刘杨一起琢磨创作一幅中国版的《春》。最后他们确定了三位妇女带着孩子在乡间油菜花地偶遇的画面。这幅名为《乡情》的油画作品有着版画的风格,也呈现着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生机勃勃的景象。这幅有别于当时“伤痕美术”的作品,由中国文化部选送入围1981年的法国巴黎春季沙龙展。而一起入围的另外3位创作者和作品都是赫赫有名,它们分别是罗中立的《父亲》、何多苓的《迟来的春风》和朱毅勇的《山村小店》。当年川美的院长龙实看了这幅作品后,惊异于版画专业的徐仲偶在油画上也有如此功力。
徐仲偶的毕业作品是版画《川西坝子》,也被称作《生生息息的土地》,这也是他成名的代表作。这幅3米长的黑白木刻作品,是徐仲偶花了一年的时间,深入生活,走了四川的5个县,用光了七八本速写本,方才创作完成。这个写实的作品画面十分细腻,花费了他太多的时间和心血。到作品即将完成的最后阶段,徐仲偶的右手已经因为太过用力而没有了力量。他只得把刻刀捆在手上,作品方才得以完成。在这之后的3个月,徐仲偶的右手一直不能动弹。
当时,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江丰在看了这幅学生的毕业作品之后,惊讶于版画也能有这么大的尺幅,并认为徐仲偶的作品对现实主义理解得很透彻,这是一张能在版画史上留下来的重要作品。不久之后,《川西坝子》也被中国美术馆收藏。
《川西坝子》为徐仲偶创作巨幅现实主义代表作《青龙镇》埋下了伏笔。1987年,徐仲偶以凤凰古城为原型,开始创作版画十米长卷《青龙镇》,这也是历时7年的呕心沥血之作。
为什么要创作《青龙镇》?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湘西凤凰古城是徐仲偶神交已久、敬重有加的著名作家沈从文的故乡。沈从文作品和心灵中对人性的理解让他折服。而更深层次的是,徐仲偶对现实主义源流的思考。
“那时创作《青龙镇》,我刚从国外回来,我没有去追赶当时流行的艺术思潮,而是在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现实主义?一个艺术家对现实社会的态度应该是怎样的?”他说,我们年轻的那个时代提倡革命的现实主义,通常以文学性思维来构建画面,先确认所谓革命主题,再想想画面中应该有什么,加上艺术的表现,一张作品就出来了。而徐仲偶经过深思后认为,不论谈何种主义还是理念,民以食为天最为根本。艺术家对人类的关爱,对人性、人道的探索才是最根本的方向。
徐仲偶刻刀下的《青龙镇》是具象现实的,但又不仅是一幅类似《清明上河图》的风俗画。在画中,他对社会发展表达了一种态度和观点:青龙镇“生活如水,各行其道”,各行各业,士农工商,各有各的状态、价值、标准与归宿。徐仲偶说:“在这幅画里,我所做的就是‘归位’,男人该做什么,女人该做什么,孩子该做什么,商人什么样,农民什么样,老师什么样。”画里的“青龙镇”里既有文昌阁也有天主堂,中西文化和谐共存并行不悖。徐仲偶不但描摹了湘西古城的风土人情,更构建了自己和谐的理想世界,也表达了自己的人生态度——让人像人,让人性根植于生活中的每一个人,让人与人达成最和谐的关系。这就是徐仲偶心中的“道”。
为创作此画,徐仲偶五下湘西凤凰古城采风写生,他的创作过程甚至影响了古城的保护进程。有次雨中写生,徐仲偶把雨伞绑在竹棍上插在后背,在水边一站就是几个小时,成为古城一道奇特的风景。当地百姓还以为他是个疯子。《青龙镇》进入正式创作阶段,一进入工作室,徐仲偶往往静默20分钟,待坐禅入定后,方才动手。
这幅作品创作历时7年,其间经历了“苏联解体”“柏林墙倒塌”“海湾战争”。但任凭时势变易,徐仲偶静水深流,锲而不舍,历时多年断断续续创作出来的作品仍能让人有一气呵成之感。
这幅生活气息浓郁、洋溢中国气派的版画长卷《青龙镇》1998年就被大英博物馆看中。“当时博物馆的收藏经费已经不够用了,但馆方对这幅画实在不舍,最后通过一位英国贵族的资助,才完成了价格不菲的收藏,连版子也收了去。”徐仲偶说。
对人和社会的关注以及民生情怀,在徐仲偶的创作中一如既往地贯穿始终。即使后期他的作品以抽象意象风格为主,徐仲偶还是表达着艺术家对现实的看法。一些作品以《人为城市》《海湾战争》《互联网+》等为题就说明了一切。只是此时,他已从更高的层面对当下人类的生存状态进行观照。
师道 以学生为本
徐仲偶是位艺术家,但同时也是一位教育家,他干了一辈子的教育,当了一辈子的老师。
在上大学前,徐仲偶作为知青下乡。后来,他成了一名小学老师。他说,8年的‘孩子王’生涯让他受益匪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救了他,让他读书画画,成为一名知识分子。
“那时,我与学生相差不过七八岁,孩子们都把我当作朋友看,我们玩在一起,学在一起。我教他们美术,但人手不够时,也教别的科目。”曾经有一次,赏识他的校长要转任其他学校,想把徐仲偶也调走。得知消息后的学生们集聚到院子里,他们泛着泪花问徐仲偶:“徐老师你真的要走吗,我们不要你走。”直至徐仲偶答应留下。
大学毕业后,徐仲偶留校执教。1983年,他成了“川美”版画专业的行政负责人,成为当时重庆各大学中最年轻的系主任。这位一点没有官腔的行政领导在老师中有着极好的口碑。“当年,我对一些老师们提出少上课,多留出时间来搞创作,承诺自己的作品决不参加评奖。几年为官生涯,让我学会了忍耐、担当、宽容和体谅。”徐仲偶说。
“不管学生的素质在别人眼里有多差,只要是人,我从来不放弃教育。作为老师,要有天下人父母的心肠。”徐仲偶说。对学生人本上的关怀,是徐仲偶的为师之道。
有一次,徐仲偶在湖边散步,听到前面一位小孩子在问妈妈,湖里的莲藕为什么里面有洞洞?也许忙着赶路的妈妈有点不耐烦:“这是天生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徐仲偶连忙上去对这位母亲说:好奇心是一个孩子成长最重要的因素,这说明他对世界有态度。“作为老师也要鼓励学生这种好奇心,促进他们个性成长。”徐仲偶说。
不干行政工作后,徐仲偶被派去教美院的专科生。专科生在美院一向被人瞧不起。第一堂课上,徐仲偶对他们这样说:“很高兴能当你们的老师,因为你们是真正的艺术家。因为你们爱艺术,有的人因为文化课差几分,考了许多次。虽然没有考上本科,但我希望你们今后凭真才实学来超越本科文凭。”这一席话下来,让本来自认为“二等公民”的专科生信心满满,学生们与徐仲偶的距离自然拉近。而每晚的七点至十一点,徐仲偶也会准时出现在画室里,免费指导学生。在徐仲偶教过的这批专科生中,后来出了许多国内外著名的艺术家,其中还有如今中国当代艺术的领军者。
徐仲偶是从中央美术学院城市设计学院院长职位退下来之后来到宁波大学的。当时,中央美术学院院长、潘天寿之子潘公凯问他愿不愿意来宁波主持潘天寿艺术设计学院的工作,以助他完成回报家乡的心愿。徐仲偶没有犹豫立马答应了。一方面,出于徐仲偶对国画大师潘天寿的敬仰,同时也是对潘公凯信任的感恩。
来到宁波大学后,徐仲偶延续了“以人为本、还教育以根本”的理念。他要求“潘艺”的学生“读书,养德,立志,格物,致知”,以文化滋养品性,以自然陶冶灵性,以思想提升修养。他提出了“潘艺”立足大设计的概念,强调“学术为先,应用为本、服务到家”。在徐仲偶的提议下,“潘艺”成立了新生活方式设计研究院、心知书院,确立了家电设计、家居设计、家园设计、家纺设计和书画创作与教育的“四家一书画”专业架构。这一切体现了徐仲偶对艺术设计助力宁波发展的良苦用心,那就是“潘艺”产学研用服务于宁波的文化强市、设计强市建设,来适应宁波加速发展和培育创意设计产业的战略布局。
艺道 以中国为本
3月12日,“归去来兮”徐仲偶作品展在宁波市美术馆举行,而2天后正是甬籍国画大师潘天寿120周年的诞辰纪念日。向大师致敬自然是这个画展的主题。
与潘天寿一样,徐仲偶也是一位“融东方传统入魂”的艺术家。在开幕式上,来自全国各地的好友专家纷纷对这位老艺术家、教育家的首次个人展各抒己见,让一个开幕仪式成了类似研讨会的热情发言,竟持续了近2个小时。而他们的观点基本集中在徐仲偶“以中国身份、从中国出发”的艺术探索精神。
这次展览展出了徐仲偶从2008年到2011年创作的69幅作品。观者除了惊叹一些作品尺幅之大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外,更深深沉醉于徐仲偶东方意象与西方符号兼具的艺术风格之中。
徐仲偶的一些作品如《以花鸟画的名义》《心象山水》等系列像极了中国水墨画,但因为是版画,没有中间墨色的变化而更显得简洁有力。四川大学教授、美术评论家林木认为,“画道之上,水墨为最上(王维语)”。“徐仲偶作品的知白守黑,以虚写实,正是来自于中国的阴阳、太极(文化)。”
而徐仲偶的另一作品《以书法的名义》,把书法从个体的字中抽象出来,让笔触成为独立的审美,更多地体现线条的独立性。这种审美绝对是东方式的,也许只有熟知中国书法的人才能意会。
不独是创作内容与东方与中国的关联,在徐仲偶看似现代的作品中,我们时时能“嗅”到中国传统艺术创作的法度、规则。比如“虚与实”。
徐仲偶曾说,中国艺术讲究虚实结合,而他的创作“虚管实,大管小,结构性的东西管具体的东西”。徐仲偶有的作品画面“疏可跑马,密不透风”,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对比法、交错法所致。
其实,徐仲偶的作品体现的艺术观与他“中道”的为人别无二致。他曾对笔者说,中国的问题要采取“半步中国”的方式,不要翻天覆地,更不要不是“左”就是“右”。不偏不倚为“中”,中庸方为“道”。由此,他在艺术上也不发火,不激动,不尖锐,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与天地人对话,更多地把自己藏起来,不追求当代艺术所谓的“轰动效应”。他觉得,深藏不露更具丰富性和深刻性,比一目了然更有智慧。
对徐仲偶而言,“中国身份、东方意蕴”,并不代表对西方艺术的排斥、隔绝、不予借鉴。按接触当代艺术的历史来说,徐仲偶更有机会来引领所谓的潮流。20世纪80年代中期,他就曾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美国,见识了大量的西方当代艺术作品。那时,正值中国美术界“八五新潮”期间。如果那时,徐仲偶把西方的东西全部照搬照抄进来,或许,他会迅速出名,成为引领当代艺术的所谓“旗手”。但他选择了沉默静守,选择了花大把时间去创作《青龙镇》这样的现实主义作品。
其实,正是在美国,在见识了东西方艺术的精华后,徐仲偶才体悟到东方艺术的玄妙高深。他说,那次,他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博物馆看到了中国“昭陵六骏”中的“四骏”,深为里面体现出东方艺术“静的力量”所震惊,进而反思,然后清醒。
“如果美国或者说西方的艺术是崇高、阳光、开朗,那中国或者说东方的艺术是隐忍、节制的。前者是太阳的文化,后者更像月亮。西方的艺术YES与NO很分明,而东方艺术如水中望月雾里看花,但里面有象,有意,也有气,我认为这是一种大艺术。”徐仲偶说。
徐仲偶曾创作了《以榫卯的名义》系列版画作品,这也是他1986年回国后,以西方的符号学为用,以中国木建筑中的“榫卯”为元素,创造出来的一系列具有东方意象的器物作品。画中的器物好像存在,但现实中又找不到。“这个系列创作过程中,类似‘摸着石头过河’这类隐喻的东西越来越强化。我觉得,艺术不是为了把世界说清楚,而是让这个东西变得更有味道。”徐仲偶对自己的艺术态度作了如此的表述。
对徐仲偶来说,面对一些艺术根本性的问题,或许能用东方的智慧来化解。1994年,他在美国马里兰大学做访问学者。有学生问他:当代艺术所有的想法都让那些大师做了,后来者无路可走怎么办?徐仲偶听后,让学生们去商店里买来了核桃,让他们画出不一样的味道。第二天,又让学生们想方设法把核桃“解构”,弄出不一样的效果,从重复中找到创意的不同……而他自己也把“核桃”意象融入创作之中。经过多年积累,徐仲偶创作了167张之多却各不相同的《核桃》系列作品。
今年,国内一本知名的艺术杂志把徐仲偶列入2016年中国艺术的年度人物首位。这本杂志以《自由中的界定》为题,评价徐仲偶“把创作深深植根于他所生活的这一方土壤,与时代脉搏紧密相关。在艺术语言上,他不断开拓,放大版画的表现空间和语言极限。同时他又回避潮流,将自己的为人为艺复归于东方文化传统的大道。”
“我对中国民族性的态度,是从小的英雄情结让我深深刻下的。”“面对潮流,我选择这份孤独,这份宁静,中间绝没有后悔。”徐仲偶最后如此说。